AI 音樂人,可以以假亂真了。
最近,一批 " 新晉藝人 " 在 Spotify 上迅速躥紅,引發熱議。當聽眾深入了解后才發現,他們既不是現實中的音樂人,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創作過程,從形象、人設、封面到音樂本身,幾乎全部由 AI 生成。
在平臺有意無意的助推下,這些 AI 音樂人被包裝成可消費的文化商品,通過精準推薦獲得流量;同時,他們的作品大多由 AI 工具生成,卻游離在版權法規與責任認定之外。
澳大利亞制作人 Tushar Apte 對此表示,當下作為藝術家,甚至要反過來自證不是 AI、這才是真正的問題。當 AI 與人類正面搶市場、搶聽眾的時候,音樂人、唱片公司、流媒體平臺乃至法律法規應如何應對,維護人類創作者賴以生存的土壤?
真假音樂人
據海外音樂產業觀察者 Tim Ingham 披露,Spotify 平臺不僅通過算法智能推薦,將一批 AI 音樂人精準推送至用戶耳朵;更重要的是,這些 AI 音樂人會和人類創作者以同等的方式植入官方歌單,獲得平臺認證、推薦,甚至除了 Spotify 外還擁有社交媒體,并由此在短時間內累積海量曝光。
最具代表性的案例,是近期在 Spotify 迅速躥紅的 " 鄉村歌手 "Aventhis。短短三個月內,這位 AI 音樂人發布了 3 張專輯、多達 57 首歌曲,月度聽眾一度飆升至 107 萬(目前為 99.1 萬)。代表作《Mercy On My Grave》不僅在 Spotify 上收獲超 200 萬播放,YouTube 播放量也突破 161 萬,其 YouTube 賬號還有超過 3.37 萬人訂閱。
在 Aventhis 的 Spotify" 粉絲也喜歡 " 的相關推薦中,還會將用戶引導向另一位相似藝人 The Devil Inside 樂隊。該藝人在平臺最高擁有近 70 萬月聽眾(目前為 52 萬),其代表作《Bones In The River》播放量超 180 萬。
與 Aventhis 相似,The Devil Inside 同樣具備一系列典型的 "AI 音樂人 " 特征,擁有平臺認證、獲得官方歌單推薦、風格與人設設定完整,除了上線 Spotify 外,還運營著一整套社交媒體矩陣;但同樣沒有任何線下巡演信息。
不同的是,The Devil Inside 在簡介中更為坦率地說明了虛構屬性:" 這些歌曲基于真實創作靈感,但人物是虛構的。" 此外,該樂隊甚至已推出了官方周邊商品。
另一支迅速躥紅的 AI 樂隊 The Velvet Sundown,在 Spotify 有 114 萬月度聽眾。Spotify 不僅為其創建了 "This is The Velvet Sundown" 專屬歌單,The Velvet Sundown 甚至還有一個專門售賣周邊的官網,出售多達 49 款周邊商品,單品最高售價超過 60 美元。
有點諷刺,完全虛構的樂隊,卻對應著真實的商業利潤與可支付的消費行為。
但是話說回來,在短視頻平臺上,很多虛擬藝人、AI 歌手賬號,比如也在持續發布內容,甚至收獲了百萬點贊,但幾乎沒人覺得他們在 " 搶飯碗 ",也鮮少引發爭議。
相比之下,AI 音樂人一旦出現在流媒體平臺上,就會遭到創作者的強烈不滿。或許問題的根源,大多在于音樂流媒體平臺的收益池太小了,競爭太激烈,導致每一份收入都變得異常敏感。
如果說上述藝術家仍保持某種創作者神秘,另一位月度聽眾 25 萬的 AI 音樂人 Nick Hustles 背后的運營者 Nick Arter 則選擇坦誠。
Nick Arter 在社交網站上自稱 "AI 敘事者 " 與 " 音樂未來學家 ",他創立的 "AI For The Culture" 頻道在 Instagram 上擁有超過 10 萬粉絲。他的音樂融合 70 年代靈魂樂與當代街頭俚語,風格怪誕而具挑釁性,代表作《Why U N****s Gotta Hate》更是在說唱大佬 50 Cent 轉發后引爆社交媒體。
此外, 據統計,Spotify 的 " 粉絲也喜歡 " 的推薦欄中,目前至少還有 13 位活躍 AI 音樂人,總計月度聽眾超過 410 萬人。相對比一年前我們報道的的 " 幽靈藝術家 " 如 The Highway Outlaws、Waterfront Wranglers、Saltwater Saddle 等,現在的 AI 音樂人已經迭代,商業化路徑也更清晰完整。
這些 "AI 音樂人 " 從封面畫風、聲音動態與推薦機制上,都更逼近真實音樂人,且都能在社交平臺上發現他們的蹤跡,它們的作品也早已同步上線至 Apple Music、Amazon Music 與 YouTube Music 等主流平臺。
而像 Spotify 這樣的音樂流媒體平臺不僅未加以限制,反而積極將這些 " 藝人 " 推送進用戶的播放清單、推薦列表中。
比如在 Aventhis 的 " 粉絲可能喜歡 " 的推薦里,我們能看到其他 AI 藝術家:The Devil Inside、Aven、DV8,也混進了一些真正的人類音樂人,比如美國獨立音樂人 Bryan Elijah Smith、布魯斯組合 Sons of Legion。
從頁面看,聽眾幾乎沒法立即分辨,到底這些藝人誰是真,誰是假。
以 Sons of Legion 為例,雖然他們確實是人類,但經過前面幾位 AI 音樂人這么一頓操作后,他們的資料頁面看起來也會給人一種 " 非真人 " 的錯覺:搜不到明確的巡演信息,背景信息也是短短幾句話,連藝人照片也呈現出一種近乎完美、甚至略顯 " 生成 " 的質感。
如此一來,真正的人類更像 AI,真正的 AI 更像真人。當流媒體平臺持續推薦看似 " 正常 " 的 AI 音樂項目,而又缺乏清晰標注與透明身份機制時,聽眾對真實與虛構的界限將變得越來越模糊。
問題也隨之而來,似乎不僅僅是 AI 徹底跳過 " 創作的痛苦 ",從而直接快速構建了商業化的鏈路。而是我們作為聽眾,是否還能分辨真實的音樂?
一場正在進行的系統性替代
三個月前,但在 YouTube 評論區中,面對網友質疑,Aventhis 背后的運營者 David Vieira 毫不諱言地承認:" 這個聲音和形象是由 AI 生成的,我只負責寫歌詞。" 不過,并未提及編曲 / 作曲 / 制作人等其他重要信息。
隨著 MBW 及多家 AI 檢測監測公司的進一步調查,Vieira 的說辭遠未觸及真相的全部。倫敦科技公司 Uhmbrella 的技術分析表示,Aventhis 的音樂創作不僅沒有傳統意義上的 " 人類參與 ",甚至在成品層面幾乎全權交由 AI 完成。
其中,在 Spotify 上播放量超過 240 萬的熱門單曲《Mercy On My Grave》中,Riffusion 貢獻了 65.9%,Suno 貢獻了 26.5%,AI 貢獻了超過九成的內容。
Aventhis 第二熱門的歌曲《I ’ m A Dead Man Walkin ’》(播放量超 40 萬)中,Suno 的生成占比高達 86.7%。不僅如此,Aventhis 在過去四個月內發布的三張專輯、共 57 首歌曲,無一例外,皆主要由 Suno 和 Riffusion 生成。
另一 AI 藝術家 The Devil Inside 也被發現采用了幾乎相同的創作路徑。其代表作《Dust and Thunder》生成比例達 99.654%,幾乎是 Suno" 單人操刀 " 的杰作。
正如 Uhmbrella 的首席執行官 Drew Lemoine Belardo 所指出,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技術實驗了,而是一場正在進行的系統性替代。
荒誕的是,這場風暴的另一邊,所謂的 " 創作者 " 選擇以玩笑的方式面對真相。在露出 " 馬腳 " 后,AI 音樂人 The Velvet Sundown 在接受《滾石》雜志采訪時,其發言人以化名 Andrew Frelon 直言:" 這不過是一場營銷惡作劇。我們什么都沒做,只是用了個工具。以前沒人關心,現在我們登上《滾石》了。"
但當玩笑開始涉及真實的播放量、平臺流量與法律規制,事情就再也不只是藝術概念或營銷噱頭。
目前,Suno 與 Udio 正被美國大型唱片公司聯合起訴,指控其在訓練過程中未經許可使用了受版權保護的音樂。在提交給法院的文件中,兩家公司幾乎已默認使用了這些內容,僅以 " 合理使用 " 作為抗辯。與此同時,有消息稱 Suno 與 Udio 正秘密與唱片巨頭就 " 使用權 " 進行談判。
而作為競品的 AI 產品 Riffusion,至今還未被任何權利方起訴。
據 AI 工具收錄平臺 Toolify.ai 揭示,Riffusion 的服務條款明確限制其內容僅用于非商業用途,且用戶默認授予平臺對其生成內容的不可撤銷授權。也就是說,像 Aventhis 這樣基于 AI 生成的音樂獲利的項目,其幕后的主理人未來可能失去對其音樂的控制權與收入權。
美國版權局已經給出了某種初步裁定,根據其判例,AI 獨立生成的藝術作品不能獲得版權保護。
今年 2 月,美國版權局發布了對于 AI 作品的新規,明確了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立場:僅憑指令輸入、純由 AI 生成的作品無法獲得版權保護,會自動進入公共領域,可作為采樣素材自由使用。只有 AI 作為工具,人類主導作品表達元素時,產出的作品可能獲得全部或部分版權保護。
目前的問題在于,人類在作品中的 " 主導 " 作用意味著多大的投入占比?如果真如一些幕后運營者所說,寫了歌詞,其余全部交由 AI 完成,算不算?這一問題依然處于法律模糊地帶。
因此,我們并不是鼓勵對 AI 音樂一刀切,但這些 " 藝術家 " 的作品版權究竟歸誰所有,收益如何分配,可能最終要交由法院判定,或者等待新一輪的立法來厘清。
但可以確定的是,當下音樂流媒體平臺正在默許 AI 音樂人擠占人類藝術家的市場空間,且以相對合規的方式攫取到商業利益。
AI 太強,規則太軟
一邊是生成能力日漸膨脹的技術,一邊是遠未準備好的平臺監管與版權規則,AI 在音樂創作領域的飛速發展,帶來的不只是創作門檻的降低。
根據 CISAC 聯合數據公司 PMP Strategy 今年 1 月發布的全球首份 AI 對音樂與視聽行業經濟影響研究顯示,隨著生成式 AI 音樂技術不斷發展,可能會使 2028 年音樂創作者 24% 的收入面臨風險,這相當于未來 5 年期間的累計損失將達 100 億歐元,其中僅 2028 年一年的損失就將達到 40 億歐元。
這一背景下,作為線上消費的主要環節,音樂流媒體平臺的動作決定了整個行業如何面對 AI 帶來的變化。
但遺憾的是,平臺的應對策略仍顯得有點左右腦互搏。以 Spotify 為例,表面上其正在積極配合部分 AI 音樂的識別與清理工作,但事實上,本身卻在算法推薦與流量分發機制中默許,甚至推動了 AI 作品的傳播。
在國內,版權與責任的真空問題也日漸顯現。根據《華語數字音樂白皮書》顯示,據估算,2025 年第一季度,AI 生成的音樂在國內獨立發行領域占據了高達 56.9% 的比例。
《白皮書》指出,雖然現階段,AI 生成技術的影響主要發生在生成端而非消費端。不過,隨著技術相關應用的創新、音樂人及廣大用戶對技術的運用探索,AI 生成對音樂領域的影響還將持續變化。
目前,多家主流音樂平臺早已開放 AI 寫歌工具。比如,網易云音樂推出了完整的 AI 音樂創作平臺 " 天音 ";酷狗音樂的凌音引擎制作平臺也即將上線,QQ 音樂推出了 TME Studio 專業創作平臺。
值得注意的是,各平臺在 AI 生成作品的權利歸屬機制上也有所不同。以 " 天音 " 為例,其版權分配規則取決于用戶對生成內容的修改比例:若用戶修改占比在 0% – 20% 之間,作品的相關權利將全部歸平臺所有。換言之,創作者若未對生成內容進行實質性加工,將無法獲得任何版權。
相比之下,TME Studio 的 AI 創作功能目前更偏向創作輔助的定位。系統生成的內容以不超過 15 秒的短樂句為主,主要用于提供靈感參考,從而在技術試驗與版權風險之間也保持了相對的平衡。
然而,更值得關注的是,一些用戶已將 AI 音樂創作視為低門檻變現的工具。
今年 2 月,一位程序員公開分享了自己的 " 全流程 AI 音樂生產 " 經驗,他利用 DeepSeek、MakeBestMusic、WavePad 等多款 AI 創作工具,完成了從作詞、作曲、編曲到演唱的全部環節,最終生成歌曲《七天愛人》并上傳至音樂平臺。
據他透露,該歌曲單日可帶來超 150 元的版稅收益,甚至以 5 萬元的價格出售了版權。有些無奈的是,這一案例竟被部分媒體視作 " 正面典范 "。
如此一來,全球音樂產業都面臨著同一個問題:技術太硬,規則太軟,怎么辦?
澳大利亞制作人 Tushar Apte 提出了一個腦洞大開的戰術,用魔法打敗魔法。不請求平臺改規則,用平臺自己的規則制造出悖論。
Tushar Apte 認為,由于平臺對藝人身份審核機制薄弱,任何人都可以冒用已存在的 AI 藝人名義上傳音樂作品,因此創作者可以反向操作,用 AI 生成大量音樂,以假藝人冒名,從而干擾其內容生態,并通過播放量分流其原本可得的收益。最終,這些被劫持的收入可用于支持真正的人類音樂人或捐贈慈善,實現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的目的。
當然,Tushar Apte 的這個想法更多反映的是音樂人 " 沒招了 " 的情緒宣泄。雖然聽起來過癮,但長遠來看,若真這么做,其實是在用同樣的方式加劇問題本身。
相比之下,法國音樂流媒體平臺 Deezer 的做法立場更明確。今年 4 月,Deezer 披露,僅在其平臺上,每天就有超過 2 萬首 AI 生成的曲目被上傳,幾乎是今年 1 月每日 1 萬首的兩倍。對此,Deezer 推出了號稱 " 全球首個 " 面向流媒體的 AI 音樂標記系統,這一工具能夠檢測出由當前最常見的 AI 生成模型(如 Suno 和 Udio)所創作的 100% 全 AI 生成音樂。
值得注意的是,Deezer 還明確表示:全 AI 生成音樂將不再進入平臺的算法推薦與人工歌單分發中。他們希望以此 " 最大限度減少對藝術家收入和用戶體驗的負面影響 "。同時,Deezer 還部署了反作弊機制,一經識別,平臺將剔除這部分播放量對應的版稅結算。
這種 " 先規范、再分發 " 的立場,為全球平臺提供了一個清晰信號,技術強大不代表無責,平臺也不是旁觀者。
今年 7 月,搖滾流媒體平臺 ROKK 針對 AI 音樂人 The Velvet Sundown 在 Spotify 爆紅一事,公開表達立場。ROKK 在公告中發布了該樂隊的 Spotify 頁面截圖,并打上醒目的 "X" 標記,明確表示禁播完全由 AI 生成的音樂。
根據 ROKK 最新政策,用戶可舉報疑似 AI 生成的音樂,平臺將由人工審核其創作過程是否完全依賴 AI,并據此決定是否下架。
ROKK 聯合創始人 Alexander Landenburg 表示:"真正的音樂人往往需要幾十年不懈學習、練習、失敗與犧牲,才能創作出打動人心的作品??吹竭@一切被一條文字指令瞬間取代,不只是令人沮喪,更是對每一位傾注心血的藝術家的侮辱。"
同時,7 月日內瓦的聯合國 "AI for Good" 峰會上,環球音樂集團(UMG)執行副總裁兼首席數字官 Michael Nash 也提到了 AI 樂隊 Velvet Sundown 走紅一事,并重申了作為唱片公司的立場。
Michael Nash 指出,盡管 Velvet SundownSpotify 月聽眾破百萬,仍未躋身平臺前一萬,說明聽眾真正關注的仍是真人創作。UMG 最新調研也顯示,超七成用戶更看重藝術家的真實身份、情感表達與故事性。他強調,AI 應成為推動音樂文化的工具,而非主角。UMG 的 AI 戰略一直建立在一個核心原則上,以藝術家為中心,保護其權益,打造新型創作與商業機會。
目前來看,我們所見的,不僅僅是一個關于 "AI 能不能寫歌 " 的問題,而是 " 誰在書寫音樂的未來 " 這一命題的提前攤牌。今天不下決心設邊界,明天就難有資格談公平。
畢竟,音樂行業的未來,不只是讓 AI 唱得、寫得更像人,而是當一首優秀的作品誕生,真正的藝術家不必再一遍遍去證明 " 我是人 "。
到這里,難免讓人想到《紅樓夢》太虛幻境中的那副對聯—— " 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。" 當假的被當作真的那一刻,真的也仿佛變成了假的,本沒有的擁有了,本該有的也就沒了。
只不過,在當下 AI 制造的幻境中,比真假難辨更嚇人的是,習慣虛假之后,便再也不在乎真假。
來源:音樂先聲